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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5-2-26 16:30:58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1
    我嘘声吩咐出租车司机停车。
    车缓缓停下。
    停在雾气沼沼的冬夜里。停在几乎没有行人的小街上。
    我知道,他在从后视镜看我。我不知道,他是不是也能从后视镜看见我手里的这张卡。
    最最普通的银行卡,不能透支的那种。已经很斑驳了。不是因为总在我手里被摩挲,而是因为,它确实很“古老”。其实,它在我手里的时候,被我的手摩挲的时候,并不多。
    十二岁生日那天,爸爸给了我这张卡,说:“这是爸爸给雯雯的生日礼物。”又说:“爸爸会把给雯雯的钱放在里面,雯雯要用的时候,就自己去取……”然后,爸爸带我去了最近的自动取款机,手把手教我怎么用。教的时候,让我好好看清他按的密码,并牢牢记住。爸爸从没说出过那个密码。十二岁的孩子,记·X·好的很,密码这么重要的信息,记的很快,很牢。
    那是个很不寻常的密码,跟我们所有熟悉的数字,都毫不相干。爸爸说,如果我愿意,可以修改。接着就教我怎么修改。我没记住。因为根本就没在意。没在意,是因为根本不想学会。不想学会,是因为,我觉得,爸爸设的密码,已经再保险不过了。
    爸爸做的一切,我都相信绝对是正确的,没问题的,稳妥得不能再稳妥的。爸爸是我最大的依靠。八岁那年,妈妈走了以后,那种依靠,是我的一切。
    十二岁生日的时候,我不知道,妈妈为什么走。现在,我三十二岁,还是不知道,妈妈当初为什么走。我不记得问过爸爸。也不记得他跟我讲过。在我心里,妈妈早就是一个影子了。那种很模糊很模糊的背影,好像隔着布满杂乱花纹的毛玻璃。
    “您是要下车,还是……”出租车司机犹疑而婉转地提醒。
    我看看车窗外雾气蒙蒙的夜色,又瞥一眼后视镜,点头,手里的卡向正前方递过去。
    我总是坐在司机正后方。因为爸爸说,那是最安全的位置。的确。十五岁那年,高速公路上,那辆该S的大板子车,爆胎失控,轧过护栏,擦过宽宽的隔离带,又轧过对面我们这侧的护栏,扑上我们小小的车子的时候,我就坐在开车的爸爸后面。爸爸使劲踩着刹车,冲我大喊“低头孩子!低头!!”我按他说的,埋下头去,拣回了命。我知道,山一样压在背上,湿湿黏黏热热的,是爸爸的血肉。我闷在充满血X气的车里,无声啜泣。救援到的时候,我疯了一般呼救,又疯了一般不让他们动背上湿湿黏黏热热的爸爸。我嘶喊:“那是我爸爸!别动他!他会疼S!别动他啊……”喊得嗓子哑掉了,后来一直都是那样的哑。
    “对不起小姐,收不了卡。”出租车司机话很客气,语气却生硬了。好像,我是要蹭车不给钱。
    “你妈才小姐呢!”我放开我那特有的、闻名遐迩的沙哑声音低吼。
    “怎么说话呢!”司机放了安全带,不满地回头瞪我。
    我已挪到右侧后车门,捅开车门,甩给他一张百元大钞。
    “嘿,我说——”
    我听见司机收拣崭新钞票的声音,不想再听他说什么,下了车,直奔路边闪着幽然灯火的地方,手里紧紧捏着那张卡。十二岁生日那天,爸爸给的卡。斑驳的,最最普通的银行卡。
    我要去的地方,是个自动取款机。我认识这个地方。印象很深。很远就知道,快要到了。
    我听见出租车门开闭的声音,听见司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。
    我戛然停住,似乎在等他。我能感觉到,心脏在狂跳。跳的很不自然。
    司机在我身后停下:“您是……是……”
    我缓缓回头,矜持地捋一下总是会掉在眼睛前面的那溜头发,沙哑地问:“钱不够?”
    司机:“不是不是!是……”他凑近,不无紧张地:“您……您是不是……阿雯?”
    我莞尔一笑,轻轻点头。www.yang-cong.com 洋葱论坛/
    “嗨!”司机如释重负,继而漫出从头到脚的紧张的喜悦:“您说怎么这么巧啊!让我碰上了!真是……”
    显然,他是我的老听众。我主持四档广播节目。其中有一档,是有关交通的。这个城市的司机,百分之八十都会收听那个节目。出租车司机里,收听的比例还要高。
    司机明显局促了。“您这是……休息?”
    “不,等下就上班。”我看看手表。他也看我的手表。戴手表的女人,在这个社会里,跟处女一样稀少。
    我对他笑笑:“一点半有节目。”
    “一点半?”他惊讶。
    “录播的。”
    “真辛苦!”
    “命!”
    我不再多说,转向熟悉的自动取款机。
    “哎,您……”他跟过来。
    我停住,回看他:“有事?”
    如果他要签名什么的,我会告诉他:“我从不签名。”
    可他不是要签名。肯定不是。要签名的人,不会满眼含着带着担忧的关切。
    他指指自动取款机方向:“您这是要……”
    “没什么。”我回瞥自动取款机,“习惯。”
    他把那张百元钞还给我。“算我请客!”
    我清晰地看见,他混浊的瞳仁里,映着我要去的方向,映出招牌上的字:殡葬用品经销。
    “那谢谢了!”我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抽回百元钞。“有缘再见,一起算。”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    2
    我保存着爸爸所有的东西,不仅仅是那张卡。
    车祸时,我还差四个多月满十六岁。很微妙的年龄——事故处理、爸爸的后事、我的治疗和心理辅导、调查论证我是否还有其他监护人,一通过后,我刚好到不需要法定监护人的年岁。
    爸爸的一个同事,我叫他“齐叔叔”,帮着料理了一切。我坚持不搬家,不摆爸爸的遗像。齐叔叔都依从了。之前,我不知道爸爸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,只知道他时不时要出差。不出差的时候,就在家工作。在他的房间。他的房间,又是书房,又是卧室。齐叔叔告诉我,他和爸爸,还有另外几个叔叔,是“文化经纪人”。不怎么成功,充其量只能算“二流”。谈不到名气和什么大的收益,可还算过得去。后来,我能操着沙哑的嗓音做上电台主持,多少跟他们这伙人有关。齐叔叔要给我一笔钱,说本该给爸爸的。我把那张卡给他,说:“存这里面吧。这是爸爸给雯雯的礼物……”他照办了。
    那并不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,可也勉强能供养我简单而朴素地过上十年八年。我让齐叔叔把钱分成一百份,每月三号到十号之间,往那张卡里汇一份。
    “不,孩子。”他不答应。“试着过另一种生活吧。”他劝我。
    我不记得跟谁讲过,每月三号到十号之间,爸爸总会往那张卡里汇钱。齐叔叔为什么那么劝?是不是,他也是每月三号到十号,给他的孩子汇钱?他的孩子,是不是也有那样的一张卡?
    我没问他,也没强求。他把钱一股脑儿汇进那张卡。我还是每月三号到十号之间去自动取款机提现。一直到现在。
    五年前,结婚前一个月,提现的时候,取款机提示“余额不足”。我查询,发现确实用完了。爸爸留给我的钱,只剩了个位数的零头。未婚夫让我不如干脆把卡注销了。我狠狠瞪他一眼,再没跟他说过话。
    一星期后,他接到了我取消婚约的手机短信。然后,我就换了手机号。又过了一个星期,那玩意儿没来。我又等了两个星期,在本来是该婚礼的那天去医院化验,证实,确实“中招儿”了!
    孩子生在直播室。我忍着宫缩,直到破水,都一直保持字正腔圆、不错不漏,成了圈里的“神话”!只歇了两星期,我就抱着孩子又坐回直播室,一边奶孩子一边播音,生生把望了我位子好久的两个家伙挤到别处去了。在人们眼中,我成了“铁打的”。孩子的父亲,劝我把爸爸给的卡注销了的男人,来认孩子,来认错,都被我的同事们拒之门外。用不着我出面。真的用不着!
    后来听说,他离开这座城市了。他本来也不属于这座城市。也许,那段婚姻成就了,这座城市,对他才真的有意义。可惜……
    我说“可惜”,不是可惜我们终究没能结婚;而是可惜他根本不懂,那张卡对我多么重要;更不知道,那是一张多么神奇的卡!
    生孩子住院,短短一星期。我因为事先准备不充分,身上没什么钱。好在电台包揽了医疗费用,不用**心。可想要给孩子照“出生照”,电台就不负担了。我手头现金不够,又下不了床,就拿卡给照相的,让他们去刷。
    我真是拿错了,不是故意的。跟后来在出租车上,把那张卡递给司机不一样!我给了他们那张卡。发现时,直喊抱歉,想要回来。他们收款的小女孩笑吟吟拿着手持刷卡机,让我输密码。
    “没余额。”我说。想拿另一张卡给她。
    “有余额啊。”她说。
    我惊呆!
    “不会吧……”我查看。
    确实有余额!刚好是十六岁时,齐叔叔汇进来的数目!
    我带着歉疚的忐忑和偷摸成功的窃喜,按了密码——十二岁生日那天,爸爸在取款机上按出的,让我好好看清、牢牢记住的密码。我从没改过!即便后来早已知道怎么改,也没改过!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    3
    出租车驶远了。暧昧、忧惧的灯光看不见了。我看看手里的卡和司机还回来的百元钞,无声地笑。我真的不记得,这张钞票是从哪张卡里取的。也不敢想,如果是从手里这张卡中取的,它会不会像几年前那样,不知什么时候,变成冥币。
    照“出生照”,成功用爸爸留下的卡消费过后,我不敢相信那会是真的!可的的确确,是真的!照片是真的。卡也是真的。没谁来追问。出院后,我第一时间找到自动取款机,把卡**去,旋即被吐出来。我搂着孩子,去了三四十个取款机,都被吐卡。最后,在一个不起眼的孤零零的取款机前,卡没再被吐出来。我的心跳得生疼,颤抖地按密码,查余额,显示出来了!我吓得倒退——还是那个数目!十六岁时,齐叔叔汇过来的数目!
    那之前“出生照”的消费呢?我打银行的自动查询电话问,消费成功。再查余额,依然是那个数目。我把孩子放在家里,独自回到那个孤零零的不起眼的取款机前,试着提现。一百元。机器顺利吐出一张钞票。再查余额,还是没变!
    聚宝盆、摇钱树的故事,从小就听爸爸讲过。不过都是童话里的情节,而且,都不是发生在正面人物身上。记得,爸爸那时候就教育我说:“雯雯要像故事里的谁谁谁一样,靠自己辛勤劳动,得到吃的、穿的、玩的,不能像谁谁谁那样,一门心思地老是想着什么聚宝盆、摇钱树,一门心思地想要不劳而获……”记忆中,讲这些的时候,有个女人的声音**来:“没出息就说没出息。别自欺欺人!自欺欺人也就算了,还带着孩子一起……”那声音,可能来自妈妈。不然还会是谁呢?
    现在,爸爸给的卡,成了聚宝盆、摇钱树!我搂着卡,哭得一塌糊涂!这是爸爸给我的礼物啊!爸爸永远都是爱我的啊!爸爸那么的爱我!大板子车冲过来的时候,他可以掰开车头冲过去的!充其量,是把我甩给大板子车,把我压成肉饼!而不是他!他可以活下去!他可以再找个女人结婚,再生孩子的!学会开车后,我向无数人求证过,其中包括孩子的父亲,已经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个我爱过的男人。都这么说!可爸爸他没有!他把自己留给了大板子车,把自己变成了肉饼,就那么暖烘烘地糊在我背上。爸爸的血肉,给我当了盾牌和被子啊!
    我毫不犹豫地认定,这张余额永远不变的卡,是爸爸在冥冥之中送给我的厚礼!我该接受!如果,我把这事告诉银行,会不会就是表示,不接受爸爸的馈赠?告诉银行,十有八九,卡要被注销,被收回。那……那可是,爸爸给的礼物啊!女人,想换多少男人都可以,想要多少孩子,也都可以。可爸爸只有一个啊!爸爸没了,走了,就再没有了啊……
    我紧紧揣好卡,和那取出的一百元钱回了家。回到家,我吓了一跳——孩子的婴儿床,像长了脚,从我房间到了爸爸的房间!而且,老天,原先,爸爸房间里盖住家具的白布,都不见了!整个房间,就像爸爸生前的样子。要不是多了婴儿床和里面的宝宝,简直就像爸爸还在!只是不在家。出差了,或是去买菜了,或是……
    “爸爸!”我抱起孩子,冲四下的家具、墙壁喊!那一刻,我相信,爸爸回来了!就在这屋子里!只是我看不见!
    “爸爸!”我沙哑地哭。孩子也哭了。
    我急忙给他喂奶,茫然四顾地哭喊:“爸爸……你看看我,看看雯雯啊!你的雯雯长大了!有宝宝了!你看哪!”
    我紧搂孩子,瘫坐在地,啜泣:“雯雯多想爸爸啊……雯雯要爸爸回来……要爸爸回家……爸爸你看,全是老样子!你的书桌,你的茶杯,你的电脑,你的枕头……雯雯一直等爸爸回家呢啊!回家吧,爸爸……”
    我哭着睡着,孩子含着我的**,也睡着。忽然,他好像咬了我的**。我疼醒!不可能!他刚出生,没有牙!不可能咬我!
    已经入夜了,不知道什么时间。
    我摸索着开灯,孩子还睡着,含着我的**。我轻轻把**撤出小嘴查看。他没有牙,**没事。屋里的一切,都是睡着前的样子。好像爸爸在的时候,只是出去了。也许,一会儿就会回来。我下意识拢上衣服,遮住因为怀孕生产而变得又白又大的**——到底,这还是女人的私隐。我长大了,成了女人,母亲。**这类东西,恐怕不方便让爸爸看到。
    我抱着孩子在屋里转。那张卡就在桌子上。爸爸的书桌。旁边是用它取出的一百元。可是……我惊讶地瞪大眼睛,拿起那张钞票端详,浑身汗毛都树了起来!那张取款机里取出的百元钞,变成了冥币!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    4
    无法推想,如果,我没烧掉那张冥币,没再用那张卡消费、提现,并且总在每月三号到十号之间提现,结果会怎样。
    安顿了孩子,我从惊栗中平静下来,满心溢满了欣慰——冥币。爸爸的卡。爸爸到了另一个世界,不用这个世界的钱了。爸爸向我讨钱用呢!可不是吗,女儿长大了,自食其力了,还成了不大不小的名人,某种意义上,也算有了那么点儿“出息”,该告慰爸爸了!该孝敬爸爸了!
    我趁夜出门,学着曾看到过的别人的样子,在地上画个圈,写上爸爸的名字,把那张冥币烧在圈里,默默念叨:“爸爸,雯雯也学人家,给你烧点钱。雯雯之前粗心了,任·X·了,没管爸爸。以后,雯雯经常给爸爸烧钱……”
    我真的做了。就用那张卡,就在那个提款机,不断提出现金。提的很多。然后,就去画圈烧了。只不过,烧之前,那些钱,都还没变成冥币。后来,我留下了一些没烧,发现也没变成冥币。再后来,我发现,只要是在三号到十号之间取出的钱,都不会变成冥币,都可以在人的世界里流通,面值跟其他一模一样的钱相同!不管我怎么取,那张卡上的余额都不变!都保持十六岁时,齐叔叔汇进来的数目!再再后来,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个能用那张卡提现的取款机,就是眼前这个。
    殡葬用品经销店旁边,确实有个不起眼的取款机。殡仪馆、殡葬用品商店这些地方附近,通常都有取款机。往往,到了这样地方的人,都会面临一些“计划外”花销;也都大多不会含糊这些花销。所以,这些地方,就发了财,并且大多数,都很专横地只收现金。根据“需求产生方式”的原理,这些地方的左近,也就自然逐渐都有了取款机。
    我从不在取款机旁边的店里买东西。十元钱能买一大摞的冥币,怎么配烧给爸爸呢。我都是烧真的!一下子,就取出两万的最高单日提取额度,取不足两万时,都是因为提款机里的钱已不够。不管取出多少,我都会烧一半给爸爸。今天是四号,再过几分钟,就是五号了。我肯定,提出来的钱不会变成冥币。
    两星期前,终于排上一家名贵的幼儿园——纯私立、双语教学、最长可以一个月接送一次的全天候整托!缴费都是刷卡。如果你是我,大概也会选择拿那张永远余额不减的卡去刷。刷卡,可不受三号到十号的限制!我的慈祥、善良、法力无边的爸爸啊!谁说你没出息?!
    幼儿园缴费后,急着赶回台里,偏偏车子没了油。恰好路过最初用那张卡取出钱的取款机。因之前遭遇过加油站刷卡不成功的尴尬(即便不是那张卡,也不成功),有备无患地取了两张百元钞。加油时,习惯·X·地还是付卡,成功。那两百元就剩在了钱包里,直到付给出租车司机,还没变成冥币。司机没收,我也没耐心等着看它变不变,五号来临的时候,我把它烧给了爸爸,还跟爸爸默念:“这不是三号到十号取的,希望不会不一样……”
    这里离家已经不远了。本来,想回家添件衣服——天一下子变了,阴冷得刺骨。车子两天前送去大修。子时,不知要等多久,走出多远才能叫到出租车。有点儿后悔让那辆车走了。可不让人家走能行么?人家会陪我烧钱吗?!
    运气是好还是坏呢?还没走到家,就遇上一辆放空的出租车。我没拦,它自己停在我面前,还冲我按喇叭。我望一眼已经能看见的家所在的那幢楼,还是上了车。
    车在寂静的街上,很带劲儿地调头开走。可是,等等!就在调头的瞬间,我仿佛看见,自家窗口有灯光!不会错!就是我家的窗口!不可能!因为,出去的时候,是白天,所有灯都关着。更不可能的是,透出灯光的窗口,应该是……爸爸的房间!
    我沙哑着让司机调头往回开。
    “不是到广播电台吗?”
    “落了东西,得回家取……”
    “那也得绕一下了。大不了不打表了。”
    “绕?为什么?”
    “你是阿雯吗?”司机调整后视镜看我。
    “是。我……”
    “能拉你,真太幸运了!你得帮我们呼吁呼吁。干出租太苦了!24小时7天12个月,全都疲劳驾驶……”
    “是是。可……”
    “这不刚刚,就那边,出事儿了!出租车!”
    “哪边?”
    他指了指,正是刚刚退给我钱的那辆车驶去的方向。
    “准睡着了!五六十迈,连声刹车都没听见,一下子就钻大卡车底下去了。我刚从那边过来,惨哪!上半截都成泥了!肉馅儿您见过吧……”
    “别说了!”我歇斯底里!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    5
    司机显然被我吓着了,一路闭紧嘴巴。
    我像掉进了冰窟窿,冷得窒息,好像所有感觉都在一点点溜走。手机铃声,在我听来,远得有如天边!
    “您手机响了。”司机谨慎地叨咕。
    “啊?!”我猛醒,倏而恢复了所有感觉。手机响得焦躁。“你的吧?”我明显感到,自己在抖。
    “您的!我的不是这声儿。”
    我哆哆嗦嗦打开手包,拿出手机,刚按了接通,那边就急促传来恐慌的女声。是幼儿园班主任!
    孩子突发哮喘,幸亏发现的早,已送医院急救!幼儿园让我直接奔医院!
    怎么会?孩子四岁多了,从没有过哮喘!
    可幼儿园不会骗我啊!为什么骗我呢?
    我指挥出租车奔医院。一边胡乱应和司机的安慰,一面给台里打电话请假,又找临时替换的人。不顺利!好像存心跟我作对——明明录播的节目,忽然说要接续直播。不能找人替换。要替,就干脆整档节目就此换人!换人就换人吧!节目丢了,还能抢回来,大不了搞新的。可孩子就一个!找人替换,人不是在外地就是不接电话。剩下有能力接过去的,都是拼抢过的,有仇的人!
    车子到了医院,管他的,先看孩子要紧!
    我百米冲刺般奔入,会合了孩子的班主任,说孩子已经进了ICU!连忙找医生询问。医生什么都不说,一手递过病危通知书,一手递过押金单。
    怎么会病危?!怎么会?!到底……还没来得及问出口,出租车司机追过来,说我没给钱。我真不记得给没给钱了,随手给他一张百元钞打发了事。又问医生。医生让先交押金再说,并威严地提醒:ICU多少多少钱一小时。还补充:这个价格只函盖房间使用和常规救护。
    “常规救护?那叫什么ICU?”我没头没脑地质问。
    “别扯了,快交押金吧。”幼儿园老师提醒。
    我掏出那张卡,犹疑一下,换了一张卡给护士。护士不接,幼儿园老师接了,把我推给医生,拿着卡疾奔收费处。
    ICU窗外,我看见儿子插着七七八八的管子!我的颅腔、心脏、胃、膀胱、都像被重锤无节奏地暴戾猛击着。医生的声音阴森森传入耳际,像索命的鬼魂:“医院只有这一台呼吸机,‘非典’之后就没用过。不知道是不是按期保养了……”
    “非典”之后没用过?!那都过了多久了!而且,非典!非典啊!非典之后没用过,也就是说,非典时候用过!开什么玩笑?!
   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至少,我认为,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。医生继续说:“不该送这儿来。要能维持住,赶紧转院。哦,途中必须继续维持,那可不是现在这个费用了。”
    我瞪他,想一口咬S他!
    幼儿园老师气喘吁吁跑来,说那张卡刷不出来!我二话不说,又换了一张卡。出租车司机怒气冲冲跑回来,拿着一张百元“面额”的冥币冲我吼,骂我是骗子、女流氓,骂所有所谓名人,都不是好东西。医生、护士、保安、病人家属,围了一大群看热闹,指责我们喧哗。保安把我们拖出医院。
    幼儿园老师一脸谴责找到我面前,说这张卡也刷不出。显然,她已经听见出租车司机骂人了。
    我无助地看着追出来围观的人,索·X·掏出所有的卡,塞给幼儿园老师,央求着再试试。余光中,有个身影从围观人群外面,稳稳当当进了医院,好像这热闹,对他来讲,不值得一看。
    我松口气——这时节,还指望有人帮么?不看热闹,不落井下石,就是好人了!真希望这样的好人多一点儿!
   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,给出租车司机,重复说着道歉的话。可他就是不肯罢休,非要我拿卡去医院的取款机取钱出来,当着众人的面。人们起哄,都赞同他,蜂拥地把我逼到取款机前。幼儿园老师挤近,生气地把一大堆卡丢给我,说一张也刷不出来。
    我僵住了。周围的起哄、声讨声,把我吞没了!
    护士挤到面前,说我还没签病危通知书。我恨恨抄过来,签得划破了纸。
    我喘息着,颤抖着,掏出那张卡,塞进取款机……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    6
    我肯定又睡着了!
    手机响的时候,我才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,才想起,是在医院,才想起孩子还在ICU。
    我铮然起身,医生迎面走来,带着面具一样毫无表情。
    我预感到了什么,僵硬着迈不开腿,出不来声。
    幼儿园老师把那张卡塞进我手里:“这张能用……”
    我一听这话,更僵硬了,眼里一步步走来的医生,变得更可怕了!卡能用,他还这付吊丧模样,肯定不是钱的事儿了!不是钱的事儿,就是……
    手机倏而静下来。
    “不!不!!不!!!”我逃命似的转身往外跑,直冲出医院。后面是医生护士幼儿园老师等一大帮人的脚步声。我在医院大门口戛然停住,看鬼一样瞪着找我换冥币的那个出租车司机。他是没走?还是又回来了?
    “还要怎么样?!”我嘶吼!
    司机冲我笑,嘲弄地:“拿纸钱儿行骗不是一次两次了吧?”
    “我……”
    怎么回事?到底出什么事了?
    司机:“夜里S的那个司机,口袋里有张纸钱儿,跟你给我那张一样!我们一个公司的。我报案了。你别走啊!”
    相比面前,后面的医生似乎没那么可怕了。我勉强转过身,直视医生,想说什么,却张不开嘴。
    医生:“跑什么呀你?我是来告诉,实在抱歉……”
    “别说!”我厉声制止。那一刻,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。把所有人都吓得倒退。
    我僵尸般走向ICU,没有人跟随。
    一个中年男人,领个四五岁的小男孩,从医院深处迎面走来。孩子冲我笑了一下。男人弯腰哄他:“病好喽!咱回家喽!”然后高高抱起男孩,倏地跟我擦肩而过。
    我像被什么钉在地面上一样,呆呆站定,浑身麻木。
    那孩子,那男人,那抱起孩子的动作,那温存的哄孩子的声音、语气,都那么熟悉!都像什么时候见过!而且,记得刻骨铭心!记得永世不能忘怀!可就是想不起究竟!!
   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,冲向ICU,看见里面,护士们正往一个小小身躯上盖白布,眼看遮住了脸!
    我看不清那张小脸,只能看清,小脸、小身躯,已经没连接任何管子了!
    猛然,我明白了!明白了一切!
    我把紧攥在手里的那张卡举到眼前,发现它正在龟裂!
    我猛回身,拼命冲外跑,粗暴地想推开医生、护士、保安、司机、幼儿园老师,以及一切一切。却似乎什么都没碰到,就把他们全部甩到身后去了!
    我奔向医院大门,奔向刚刚那个男人和孩子离去的方向。
    我看见了!他们的背影!模糊的背影。好像隔着布满杂乱花纹的毛玻璃!
    我看见,男人放下孩子,牵着小手,走向外面的黯淡混沌。
    我举起卡,拼命追。
    “爸爸!我不要了!把孩子还给我吧!爸爸……求你了……”
    我听到这个声音。被它的凄惨吓得战栗!
    那不是我的声音!
    而且,天哪!我对天发誓——我从来,从来,从来,都不曾听见过这个声音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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